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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北斗兮酌桂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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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卡-Eureka


*收录于雷卡合志《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i drive fast i am alone at midnight


卡米尔要想在星期五放学时段的学校走廊上找到一条方便的捷径需要克服以下困难:遮挡他视线的人群、杀伤力堪比大理石的书包和种类多到可以立刻组成博物馆的声响。而一旦他突破了这些事物的重重包围,就能像希腊神话里掌握走出迷宫秘诀的英雄一样拿下最快去到门口的方法:遇到拐角向右转,一直向前。

校门口长时间免费供应背景音和繁杂的脚步。卡米尔想起来该打个电话,但是他的声音总淹没在一众喧哗之中。他是一只水母。

雷狮在放学铃声响了整整二十五分钟之后才到校门口,以流水线一样稳健的动作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半个手掌那么大的白巧克力块递给卡米尔。他对卡米尔的定位总是很准确。后者也延续着莫名其妙的甜食接力,把巧克力塞进书包夹层。

到停车场的路并不长,正如从他们所租的房子到学校的距离也不需多少时间。他们完全可以选择步行或骑自行车,但十九岁的雷狮和他至今仍新崭崭的驾照使得卡米尔又一次坐到了副驾上。

去往停车场路上的小石子从来不知道识趣地自己走开,每日总是在由各式鞋子所进行的数十次驱逐活动下才离去。不知道是哪几个倒霉小孩落下了挂坠和耳环,据卡米尔的观察它们待在这块毫无乐趣的地面上已有一个星期之久,每次见到都换了一个位置。

下午的日照投射到车窗上把卡米尔的视野分割成数个三角形,到了他手里那本书上则在页面中间划分了白色与灰色的领土。快要结束的春季学期迟迟不让暑假进门,最后的几个星期尤其漫长,也意味着坐车上下学的日子还剩很多。

雷狮每踩一次刹车卡米尔的世界都要静止一回。万物都覆上一层电影一样的滤镜,在饱和的画面里镜头开始转场。路灯杆上的鸟雀扑棱翅膀飞走,行人一个个都背着书包。雷狮踩油门的时候卡米尔像被洞穿,被风、被季节、被雷狮的声量所洞穿。于是所有的灯、沿途的小店和一成不变的楼房以及拖着步子的路人,都被这一脚油门带得迎风飞驰。

他们到家楼下,和同在一栋房子里租住的学生打个招呼。钥匙转动锁孔的声响和房门与门框的撞击声混合成面团,在他们放下书包的那一刻被正式送入烤箱。

雷狮喊了一声说冰箱里没可乐也没啤酒了。

天气在慢慢变热。夏天意味着雷狮的毕业和卡米尔对十六岁的最后一点时光的迎送,他们或许会在许多年后和高中同学重聚时不断重复关于这些日子的记忆。

但现在仍是春季,是饮料即使保持常温喝起来也足够畅快的季节。卡米尔在他的日程表上拿荧光笔标记了重点,雷狮在日历上用红色马克笔勾画着叉和圆圈,他们数着日子,一边倒计时一边正计时。他们简单解决晚饭。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周末的起始。再过两天雷狮会去他未来的大学进行为期三天的参观,卡米尔会迎接期末考,这一届的毕业生会出席名为prom的毕业舞会。

一切在发生。

卡米尔低下头继续写他的读书报告,雷狮在收拾行装。等到八月的末尾他会揭下房间里的海报,开一个小时的车去车站,到另一个城市去。现在他仅仅是从衣柜里拽出他最好的衣服,从角落里找出充电器、铅笔和创可贴。他像小说的主人公一样回应未来的呼唤。

所以雷狮看着卡米尔。他能透过卡米尔房间的窗户看到他摆在楼下的自行车,今年新买的。他看见卡米尔从作业里抬首,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看窗外。

雷狮想起来六月中旬的时候他们这一届校队的最后一场棒球比赛,定在下午三点,卡米尔原本说来不了。他被推选去参加学术竞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三点,地点是小镇的另一头。雷狮知道卡米尔对棒球不感兴趣,也知道竞赛证书是比一次观赛更有价值的纸片。他知道卡米尔痛恨迟到,也从来不会冒险早早交卷。

那天卡米尔迟到了五分钟零四秒,交卷时间比规定早了三十分钟。监考老师挑起眉毛、其他考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卡米尔在这样的威胁之下走上台放下卷子,背包一甩就跑出考场,右腿一跨一蹬上了自行车。

随便吧。

于是卡米尔骑向那个地方,直到他每蹬一次踏板都觉得吃力,直到他的呼吸已经混乱。他觉得他的心脏孱弱得像白棉,但依旧以野马般的速度将血液输送到全身各处。卡米尔不停地眨眼,眨掉汗水和阳光。他的手心在出汗。

三十五分零四秒。他骑过超市和咖啡馆、小学和托儿所、秋千和书店,他不施舍这些事物任何一点目光,他看着前面,计量着自己和三点整的距离。

雷狮看见了卡米尔。卡米尔看见了雷狮。

那一场他们赢了。卡米尔的那场竞赛拿了不是一等奖的三等奖,他完全不失望,他不需要任何烫金的纸片也能跑得比谁都快。他说:足够了。雷狮不是很吃惊、不是很生气,雷狮只是在比赛结束后高举玻璃瓶装的冰镇可乐和卡米尔干杯。

雷狮每回想起这件事情都会在脑内和自己小小地碰个杯。那天他把冰可乐贴在卡米尔脸上的时候他就像误闯热带的北极狐突然跌入了一堆冰块之中。

六月快要结束了,雷狮还是在这里看着卡米尔。他一直都认识卡米尔。他认识卡米尔的脊骨和膝盖、卡米尔的睫毛和指节、卡米尔的字迹和声线。他在夏天认识新的卡米尔,用一整个冬天、秋天或是春天去熟悉。

如果是卡米尔,会想要什么?如果是卡米尔,会怎么做?等到哪一天他才会愿意自己去驾驶大哥的那辆白色福特野马,他是否曾经有一个瞬间想拥有一辆利穆新轿车?他跑向哪里?

偶尔,只是偶尔,雷狮会利用他那三个月暑假里的两个小时完全只是躺倒在床铺上,想卡米尔的问题、想自己的问题、想别的问题。他有时也想一想未来。

雷狮的一部分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而卡米尔,卡米尔仍在词语和句读的涡流里打着旋儿,想给他的读书报告寻找一个刚刚好的词语。他把写漏了一个字母的单词重重划去,暂且把那支没出息的、生不出花的笔放下。

雷狮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明天去吃蛋糕?”

 

 

周六和周日就这样在甜腻的蛋糕卷和炸得金黄的脆薯饼中缓慢过去,就像以前的每一个泛着白色啤酒泡沫的日子一样。在周日的晚上雷狮和卡米尔花了一个小时到车站,他们过安检,拥抱,暂时挥手告别。

卡米尔一个人坐车回家,他第一次晕车了。

周一的早晨永远是一场战争,卡米尔想到。他拖着他那只睡了五个小时的沉重的脑袋和长期酸痛的肩膀踏上自行车,向学校去。他收回先前那句话:每个工作日都是一场战争。总而言之他经历重重困难坐到了数学课的教室里,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雷狮现在应该在洗漱准备和大学的向导出门。老师开始在黑板上画图了。

他今天不太想听讲,即使这是期末前重要的复习课。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开始下雨了。现在是六月,这几天雨下得很盛。一个半星期前的雨还使得班上多数同学扭头看向窗外,现在这样做的人估计只剩下了卡米尔。老师因为不够高而踮起脚来画三角形。卡米尔能听到教室墙壁里排水管的声音,好像有一条河流就在他的身侧,这是他的北冰洋。老师写解题过程,卡米尔在无意识按动他的圆珠笔,把笔记本翻到空白的新一页。外面是灰色的,雨水却很透明,啪嗒啪嗒。夏天到了,卡米尔想。

这个周一就像硬糖咬碎后黏在牙齿上怎么也舔不掉的碎块。他的午饭是鸡肉三明治,他很想逃课。他厌倦在分数的窄巷子里面打转了,他想要康庄大道。他猜想雷狮应该在品尝这个镇子里没有的美食,他决定撑到放学。

他在校门口站了两分钟,停车场里各个颜色的车顶上都沾着水珠。他打起伞。

卡米尔拒绝了同学去图书馆复习的邀请。他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没那个心情。他把雨伞架在肩上骑车回去。一路上那把伞掉了两次。到家之后他看一眼那辆白色福特,回头上楼进家门。上楼梯的时候他运动鞋的鞋带散了。他把鞋子和湿漉漉的袜子都搁在门口,书包吊在手上碰着地面。潮湿的六月。

昨天打草稿的那张纸找不到了。雷狮发信息来问他到家了没有、今天怎么样,卡米尔把书包放下,到窗前拍一张照片发给他。雨水在玻璃窗上走迷宫,一滴一滴汇成水流。

雷狮正在输入,卡米尔觉得室内也像外面一样潮湿。雷狮说明天记得带伞,问他等会能不能视频聊天。卡米尔把空调模式从制冷调成抽湿。他回复说:好。

视频的时候雷狮躺在床上,镜头对着天花板,卡米尔坐在书桌前面。雷狮在笑,他抱怨这个城市也很热,不过下起雨来没那么厉害。雷狮在大学校园里转来转去,向导给他指出教学楼的方向。中午雷狮饱餐一顿,晚上就住在宿舍楼里。他们乱七八糟地聊了一通才挂断,雨下了又停。

雷狮问卡米尔是不是骑自行车去的学校,因为他知道卡米尔不愿意上路。在卡米尔十六岁生日的一个月前雷狮把车钥匙从两米开外抛给他,他像个棒球手一样接住。雷狮放下书包对他说,我们可以提前一点。

出乎意料,雷狮是个非常不错的老师。他知道怎么演示和纠正,每个问题都能戳中要害。他知道怎么样把手覆在卡米尔的手上指示方向盘的节奏,知道什么样的音量能引起卡米尔的注意但不至于让卡米尔混乱。而卡米尔想起以前每当雷狮的碰触降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感官就变得成十倍地敏锐。他踩油门踩得很轻。过完十六岁的生日他拿到了驾照,十六岁已成年的卡米尔依然在骑自行车。

卡米尔不愿意开车是因为他不敢。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了车灯和油门、看不见后视镜里的行人、害怕闯红灯或者驾照被吊销。他紧张的时候会心急,心急就恐惧,恐惧就失措。所以他安稳地踩着拥有三角形结构的自行车,不去驾驶排出阵阵废气的巨大怪物。

卡米尔把那辆福特从自己的日程里暂且删除,有关乘车的记忆只有雷狮在旁边的时候才会限量发售。他摊开课本复习,把时间划分成精确的小块,像切蛋糕一样。到了十一点他突然明白写再多题目也没办法缓和他尖锐的焦灼感,于是瘫到床上又打开和雷狮的对话框。

他们能否保持永久的白热关系?

卡米尔知道变化在发生。未来的走向从小镇的每个角落逼近他们两个,他在决定。卡米尔不喜欢有多于两个可能性的事件,做题的时候不喜欢,生活里更不喜欢。他在过独木桥。

现实突然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似乎前面十几年的学业都只是人生的免费试用期。换成招生办老师的说法就是:你的生活和你的未来都才刚刚开始。

可是对于卡米尔从来不是这样,他的未来从出生就开始了,在遇到雷狮的那一天又重启了一次,之后还会延续数年。

雷狮的路途呢?他去哪?

为什么要用离别来衡量成长?

卡米尔和天花板对视。他以前是习惯孤独的、习惯寂静的,习惯他不需表达任何东西的沉默人格的。可是雷狮总有大笑,总有相机的咔嚓声——雷狮要去念摄影专业。他说过他自己最满意的照片是一张单人照。

那张照片拍的是阳光和在一片向日葵地里的卡米尔。雷狮对这张照片的介绍是:“阳光只是阳光,向日葵只是向日葵,人物只是人物。”卡米尔也喜欢这张,不是因为拍的是他自己,而是因为构图和光影,最主要还是雷狮的解读。

卡米尔闭着眼睛睡不着,于是就思忖什么时候才能和雷狮一起扛着相机出门拍照。他比雷狮更敏锐,但后者对拍摄角度和照明的感知堪称天才。他仍然无法入眠,脑子里似乎充斥着雨水,他的思绪列车从大学中转到毕业舞会,从数学考试到黑伞,温带海洋性到经济。他盖被子,把被子踢开,看一眼时间。他戴眼罩,他调整呼吸。卡米尔入睡失败。

如此一直到了迟钝的凌晨三点。他像每个熬夜熬得思维粘稠的青少年一样忽然变得比下午三点更加清醒,于是他想把创造了人体生物钟的那个家伙拽出来揍一顿。卡米尔毕生所学的知识都无法让他理解自己在困与不困之间的规律。他已经二十个小时没睡觉,脑细胞活跃得像是伪造的。他终于打开灯,比起几何,凌晨三点半的卡米尔更想证明他自己。

更待何时?

就像双相情感障碍患者突然陷入躁狂一般毫无预兆且突兀地,卡米尔切换了状态。睡眠的缺失显然把他的理智打成了筛子,因为他脑内此刻唯一的想法是——想开车出去兜风。

卡米尔穿外套,拿车钥匙,开门,下楼梯。他像打开潘多拉的双耳陶瓶一样扯开车门,身子一侧就坐到驾驶位上,耳朵里涌进了发动机的轰鸣。

他感觉到寂静的流向。鸟雀啁啾的时间节点还未到,雏鸟没有诞生,夜晚被路灯的光亮打得松散且细碎。现在是凌晨四点。世界在放映夏天。

卡米尔认识这辆车。他感知得到离合、油门和刹车的准确位置,他仅凭记忆也能找到这个小镇街道上的路牌。他定位雷狮定位他自己定位这个星期一。

卡米尔记着,启动、握上方向盘、忘记目的地。驾驶的路程是你可随意支配的命运,雷狮这么说过。命运离他不太远也不太近,卡米尔在路上,六月末的道路并不沉默。油门不再频死,他起速,用每一个神经末梢来感知他的出航。这有什么错?

他打开车窗让星期一的夜晚灌进来。今天看不见什么月亮,清晨开门的咖啡馆和街边的绿化树木一并涌入他的视野,世界在扩张。卡米尔感到被洞开。他漂浮。

卡米尔在寻找新的半径,正如雷狮在探索新的海域。他们可以同时远征,可以让每一次斗争变得恒久。

可有可无、将死未死——卡米尔只是继续驶向大路的尽头。

他踩油门,一直直走,遇见路口就右拐。他认识回家的路同时也认识去车站的路,他甚至认识每一条他从未涉足的路。他的路径是小镇的脉络。卡米尔第一次触摸到风的颜色。他是一只蝴蝶。

可随意支配的命运,卡米尔重复着。

什么会改变?他还是每天七点钟起床去上学,下雨就带伞,热天就穿短袖短裤。卡米尔会出去兜风,雷狮会赶在点名前到教室。雷狮还是雷狮而卡米尔还是卡米尔。他们或许会开着这辆车逃跑,或许会在出逃途中转乘直升机,谁知道?卡米尔熄火,推开车门,周围还处在浓重的夜晚之中,有几只鸣鸟已经醒来。

他只睡了三个小时,提前十分钟抵达教室。卡米尔在松脆书页的掩护下重新审视着自己的境况。文学课上名著里赘述的湿冷天气和繁杂的爱情故事都不属于卡米尔愿望的范畴,他想要两个人的公路旅行和正常视力。坐火车也好,长途巴士也没问题,如果是航船那再完美不过。世界会为了他们的征途而收缩吗?

学校是量产青春的工厂。构筑卡米尔学生时代的零件其实也算得上齐全,他的储物柜不空。卡米尔知道雷狮以前用的储物柜就在下一个拐角,他甚至知道柜子的密码。他当然认识雷狮。

卡米尔思考着他能拿来形容这样的关系的所有词语,直到放学后他开车回家。他边洗手边看雷狮的新消息,那个准大学生在喝咖啡。

雷狮在找一个高光时刻。他像小说主角一样来到一个崭新的地方,预备新生活。雷狮知道后面的四年里每天都要面对现实,或者说是一定程度上的现实,也知道自己可能从早到晚都被新罗马字体填满。

他的三天过得很快。雷狮在宿舍里把笔记本电脑和给卡米尔带的手信放在书包里,衣服和杂物尽数堆到行李箱之中,数码相机挂在脖子上。他确认车票,给卡米尔打个电话说我出发了。

雷狮坐在提前选好的靠窗位上,托着下巴什么也不想。他不担心。他可以背着三脚架去旅行,可以去参加大游行,可以让他和卡米尔不断发现新的路途。

他的未来会有歌里唱的飞驰快车和起立欢呼吗?雷狮看着同学的社交媒体账号上一整面的合影,把自己的高中记忆又重新烘烤一遍。

火车缓慢进站,车窗外下一批要离别的人们还在相拥。雷狮提着行李用一只手打字:我到了。

他本来就预想着要在见到卡米尔的一刻拍张照片。雷狮有时候想,其实卡米尔没有防备的样子才最上镜。他步子很快,一出站门望见卡米尔的身影就举起相机来对焦。直到快门一声响他才注意到卡米尔正倚靠着一辆车,雷狮从未见过卡米尔独自驾驶的、自己的那辆白色福特。

是独处让他变得无畏了?

还是说雷狮让他变得无畏了?

上一次这样的抓拍是在那片遥远的向日葵地里。雷狮架着三脚架站在齐膝的枝茎中,双手在面前摆成扩音器的形状对着他声嘶力竭地呼喊:

“卡——米——尔——”

被称作卡米尔的人回过头来,手还搁在向日葵的花瓣上。雷狮因他快门的迅捷而骄傲,连用三个“只是”的照片介绍也是他得意之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雷狮放下相机,他的脚步响亮地踏在水泥路面上。

分别的拥抱和重聚的拥抱说到底都是同样的东西。他凭气味就知道家里的薄荷味洗发水还没有用完,也知道卡米尔身上的短袖T恤刚刚洗过,他凭体温感知到卡米尔是真切存在的实体。好照片。

雷狮坐到副驾上,看卡米尔转动车钥匙。他不再摇晃了,雷狮想。他打开车窗看小镇的道路徐徐拓宽,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离今天并不远,阳光在弹跳而热气在蒸腾。卡米尔的每一脚油门都稳定而确凿。

“不想开得再快点吗?”

出乎意料的是卡米尔接受了挑战,把速度向上拉扯,雷狮几近挑衅地看着他。卡米尔将这辆稍显老旧的福特拖拽到了限速的边缘,凭一己之力扭转了游戏局面。雷狮准许卡米尔的这次胜利。他突然想对卡米尔说十六岁快乐,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他刚刚从漫长的旅途归家却感觉只是和卡米尔一起兜了兜风,小镇又重新如同被叠好的折纸恢复原样一般展开。雷狮回到这个地方却不觉得窄小,因为每一条街道每一扇门每一个路口都向他敞开,像一朵向日葵。

这是他留在此处的最后一个夏天。

雷狮把行李中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他提着纸袋装着的礼物站到卡米尔房间外敲门,里面的人正在重修作文的语法问题。他对着来开门的卡米尔说他自己也记不得这袋子里都有些什么,总之杂七杂八的,去到哪里都买了点小东西,能喜欢那当然最好不喜欢也没关系,以后机会多得是,大不了跟我一起去你自己挑。

“喜欢。”卡米尔说得生脆。

他在笑。雷狮记得他有一次问卡米尔为什么不常大笑,卡米尔皱着眉头思索半天,最后板着脸说有一次在新闻里见到一个人因为大笑引起肺泡破裂身亡,十七岁。雷狮哭笑不得,大概连卡米尔也觉得自己的解释实在站不住脚,顶多算个借口,放松下来笑了两声。

雷狮坐在他床沿上顺势躺了下来,告诉他周五晚上他们毕业生会开个派对,就在楼下公共休息室。“星期五的话期末考完了。”他把卡米尔的枕头拿来抱住,“你来不来?”

卡米尔说好。他们随便谈点可聊可不聊的话题。卡米尔问雷狮去毕业舞会的礼服买了没有,答案当然是没有。有些地方把毕业舞会放在五月,有些地方根本没有,有些地方——例如他们所处的小镇——执意把它安置在夏天刚刚开始的时间。毕业典礼在下个星期一,舞会则是星期三。

他们定好明天去商场解决礼服的问题,雷狮说他后面不再回学校了。前几天他已经解决了社团遗留的问题,也跟新社员打过照面,也意味着目前除了卡米尔之外没有什么让他再回到高中了。他只需要等待毕业的仪式,等待把学士帽投向长空的一瞬。

小说里的杰克们和奥莉薇娅们都把毕业当作新开始而不是结束,雷狮也不例外。他也会穿着燕尾服和同届的学生合照,会说出那句be my prom date。

七月在慢慢渗透他的生活。

 

 

星期四的考试并没有叨扰卡米尔太久,他干脆放弃了花大块时间复习明天的科目,把书包一甩跟雷狮一起去挑礼服。他们在柜台挑出槿紫色的领结又从衣架的丛林里拿出一套利落的黑色西装,看着店员把白色衬衫细细熨烫一遍,色泽如珍珠。他看样子像刚从好莱坞回来,像刚获得学院奖一样气派。雷狮坚持着要给卡米尔也购入一套正式的新装,最终和一套墨绿色燕尾服看对了眼,结账时添了一个流星图案胸针。

雷狮看着卡米尔想象他毕业后的样子、工作后的样子、长大后的样子。雷狮在寻找可以形容他的词语、可以形容他们的词语。

他会继续找。两个人绕着路权当兜风,天空中的绯红色琥珀橙月光紫玫瑰粉全部混合在一起。他们一直从商场绕回学校、绕到公园的跷跷板面前,似乎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颜色都浓缩在这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里,在离开和归去之间回环往复。

 

 

那天晚上卡米尔入睡很快,他的学期也要结束,距离他的十七岁也没有多少公里。星期五的考试难度尽管不如老师上课发难时出的随堂小测,但卡米尔在大题上花的时间比预想得更长,有一个选择题只剩两分钟时才改正,不过总体而言他不觉得失常。他看拿着压轴题哭天喊地的同学只觉得心如止水宁静,带上书包简单挥挥手就走出校门。结束了,尽管短暂的。

雷狮在等他。卡米尔还是坐到副驾上,看雷狮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

“暑假想去哪?”

他从来不问卡米尔考得怎么样,毕竟那不是他的事。但他会仔细考虑漫长假日里的出行:公路还是航空?海岸还是内陆?闲散还是紧凑?

以什么样的关系去?

这个问题没有预兆地闪现,于是他又把这部分思绪拿出来除除尘重新阅读一遍。兄弟吗?前辈后辈吗?恋人吗?或者是以上所有的叠加?

星期五总是带着恒定的乐趣降临而这一周也不例外,七点钟开始天黑的时候他们下楼到休息室里,里面不止毕业生还有和卡米尔同级的学生。卡米尔找到位置就坐下来,雷狮暂且和他分开去和同学闲谈。桌上摆着几打十二罐装的啤酒和热量爆炸的膨化食品,气氛热烈又嘈杂。

雷狮顺手开罐苦麦啤酒喝起来,看着这一屋子熟悉的人突然想:卡米尔和他的朋友们是什么关系?在楼梯上相遇的时候会点点头,会在门口一起等雷狮出门,会在快餐店里争论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到底哪个更好喝。但也仅此而已,一帮人一起出去也只是偶尔。

他的每个朋友都知道卡米尔的重要存在,可能比他自己还清楚。今天是个转折点,他有预感。雷狮心平气和地跟打了四年架的安迷修干杯,祝贺神近耀被排名第九的大学录取,询问蒙特祖玛最后选定了哪个专业。他打电话给又迟到了的佩利和帕洛斯,得到的答复却是他们正在打包烧烤。雷狮坐到沙发的扶手上,跟同在一个化学实验小组的格瑞碰个杯,说:“第一次见你不戴发带把头发散下来。”

对方向卡米尔的方向点点头,“你走之后他有人照顾吗?”

“他自己能照顾自己。就是得一个人住了而已。”

“本来也不是你照顾他的关系吧?”安迷修闻声而来,雷狮今天出奇地觉得这位恶友的直觉十分准确。“没想到你会在这种事上迟疑。毕业舞会跟谁去也还没定下来吧?”

雷狮一口把手里的一罐喝完告诉他们:“快了。”也确实如此。

 

 

人们都借着酒劲和毕业的势头把话语的海浪全部拍打上岸,聚会的音量只会继续上升。雷狮越过人群看见在休息室另一头的卡米尔。后者正在看几个同学坐在地上玩大富翁桌游,四个玩家正在就紫堂幻手里的游戏道具广告牌发起激烈争夺。

坐在沙发里的凯莉承担了实时解说点评和免费场外指导的角色,雷狮看见失掉胜利机会的金和艾比埃米姐弟垂头丧气,看样子这一轮是安莉洁大获全胜。

雷狮往卡米尔的方向走,他跟卡米尔招手示意,穿过谈话声走到门外。雷狮知道卡米尔并不像那种容易涂抹的黄油,因此如果他答应下来,那就是了。他看着那双颜色如冠蓝鸦羽毛的眼睛,突然意识到卡米尔就是他生命不可避免的误差,不管是在四年前在那个闭塞的家外见到他最终和他一起逃跑、在今年的公路旅行里在路上遇到作为背包客想搭便车的他、十年后在工作里碰上他,都一样。

而卡米尔的沸点在哪里?如果雷狮借用那几亿人曾为之启齿的三个字来告诉他我爱你,那么雷狮能够赌赢这一局吗?或许某一天他们会意识到两个人之间长期存在的东西就是浪漫?他们能否一起窝在沙发里吃爆米花看电影,能否一直持续?

雷狮能看见他们的故事在拓展和延续,剧情的字迹都笃定而浓重。于是他看着卡米尔,邀请他做自己的舞伴。和我一起去毕业舞会。

雷狮从未在他十九年的生命里这样想要起舞,想把双手都举起来在空中摇晃。卡米尔仍是卡米尔,没有喝醉也没有打瞌睡,他踮起脚。

随即就像小说里的爱人们习以为常地接吻一样,他把头抬起来用诚实的口唇去回答雷狮。雷狮为此俯下身来,于是他们黏连、同步,用舌与齿去攻破对方的城墙直到他们在对方的故事扉页签上姓名。

卡米尔的感官世界迅速地收缩成一个吻,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更像是警笛。所以去写历史吧,别让现实的暮色淹没我们。他们贴合着对方身体的线条,如齿轮一样咬合。雷狮在探索,此刻卡米尔似乎是透明的,在这短暂的十几秒内他出现认识卡米尔、重新看见卡米尔。

他们似乎身处不知深度的海洋之中。他们分开的时候真的是分开了吗?这样的讲演也响亮。雷狮牵着卡米尔的手走回聚会的中心,一路穿过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他会数次借用那句话,会和卡米尔一起穿着西装肩并肩站立。这仅仅是远征的开始。

 

这就是了,他知道他找到了。




_______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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